我坐在鏡前,梳著我的頭髮。絲絲穿過梳齒,梳開幾不可聞的間隙,梳開了它們,卻梳不開我的愁顏。歲月無情,容貌已毀,過去已隨風煙。故人的笑語,親人的信任,都盡行滅絕。佛說:三界皆苦,何可樂者?是啊!何可樂者?
但你見到我,相對無言,我對你所有的傾訴,你罔若未聞。然而卻嘮嘮叨叨,對我充滿無限的質疑。我的枯朽,是你眼中無限江山。我的醜惡,使你不再愛我。嗚呼,我與你曾是何等親密,能一同遊戲,不願守住秘密。但事到如今,我才明白,若無浮世殊相,你對我只有厭棄。想當然爾,想當然爾,若有一朵芬芳的紅玫瑰,誰要一朵塗上赤色油漆的白玫瑰呢?
更可笑的是,是我的機密,使你得到唾棄我的藉口。當行為者不同,過往的行為,想必也無法延續了。要怪也不能怪你,只能說我太過天真,以為你仍是從前的你,而我仍是從前的我。王羲之,你的預言真是準確無誤,千年之後,我仍能尖銳地感受到你的情懷。因為我的靈氣,就是被這種暴力的情懷,擊潰得灰飛湮滅!
及其所之既倦!情隨事遷!感慨係之矣!
我想,你著實對我倦了。但我不能,也無法對你厭倦,這是上帝的旨意。祂以塵土將我造成如此,我一介凡人,又能怎麼樣呢?上帝從來不對人負任何責任,災荒、病痛、飢餓、哀傷、號叫,若祂真在乎,又怎會放任這一切發生?若是試煉,又怎會厚此薄彼,天無私覆,地無私載,我絕不相信!
罷了,別再說了。我悲悼過去的時光,過去的時光如此美好。只可惜,上帝厭惡歡愉與快樂,以天火燒盡所有。我是索多瑪的居民,縱行淫慾,慘遭天殛,屍骨至今在海中冒著灰煙。但你是羅得,逃出了罪惡之都,並和女兒交歡,若要細數我的罪惡,你應該先苛責自己。
我承認,我恨你,不過我要活下去。可有朝一日,你先我踏上陰暗之路,我也會毫不猶疑,隨你墮入陰間。我求生的意欲雖烈,我心中的陰寒更烈。這世界不過是幾片積木堆成的碎塊,若你被抽掉了,存在要隨你崩毀。
我厭惡你,也厭惡信仰的佛,誰要那永無止盡的永生。輪迴一遭又一遭,永受這棄婦之苦。別再用謊言說服我,我不想聽。縱然你說死亡之後還要受苦,我寧可相信這一生就是我苦難的全部。若再更多,你不覺得對我很殘忍嗎?